作为中国肢残人协会主席,我要鼓动肢残人坐在手动汽车里,让自己奔驰在大自然中,那样才会获得人从肉体到精神上的解放
面对病痛
“44年来,几乎忘了自己是残疾人”
记者:海迪,听说新书《美丽的英语》刚要出版你就摔伤了,是怎么回事?
海迪:是啊,去年12月,我去省作协开会,下楼时司机同志不慎把我摔到地上了。因为我的腿没有知觉当时并不知道疼,就像平时一样坐着开了一上午的会。中午回家的路上我妹妹发现我的左膝盖都肿得像足球一样大了,赶紧就去医院,医生当即就说骨折了。次受伤在医学上叫二次损伤,接着从髋关节到脚踝包上了支架,一动都不能动了。今天整好两个月了。
从5岁患病至今快44年了,我从心理上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残疾人,朋友们都说觉不出来我和他们有什么不同,有时开玩笑我故意说,“别惹我,我有病啊!”大家就笑。
记者:我有一个30多岁的朋友,她说远在异国,在想起小时候受到张海迪这三个字的激励,有种想哭的冲动,当今好像没有谁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你一样能让所有青年热血沸腾了。
海迪:听到她的感慨我真的非常欣慰。如果你随意从GOOGLE或其他什么网上搜索,你都会发现“辽西的张海迪”、“南京的张海迪”、“日本的张海迪”、“美国的张海迪”等等,有许多人在文章中写他遇到了身体或心灵的挫折,是“张海迪”给了他的勇气……奇怪的是我看到“张海迪”这三个字时往往感觉那是另外一个人,或是一个与我无关的符号。
但我也想为什么病痛中他们会想到“张海迪”?这说明我们的生活需要比照,就像我小时候生病会从书中找一个人物来模仿他的坚强一样。有人对我说过,“海迪,我虽然以前就知道你,但说实话并没什么深刻的认识,因为我是健康人;后来我受伤了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了,才从心底感到你的不易!”也就是说,人们需要有一个鲜明的形象来给自己一种精神支持。
在某种程度上,身体的痛苦往往比精神上的痛苦要现实与强烈,比如这次我摔伤后躺在病床上,刚开始的前十天是我最绝望的时候,我摔断的是股骨,首先在心理上我就有一种恐惧感。医生为我打上钢针作牵引,下面吊一个很重的砣。那十天我只能一动不动地望着天花板,不明白我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啊。我40多年来早已习惯的一切都被打破了,像突然从光明中坠入了黑暗的深渊一样!我想要是我哪天一下死了就好了。
面对死亡
“六十岁我就满足了”
记者:在以前的病痛折磨时你曾说过,“我最大的快乐是死亡”,这么多年过去了,这句话还成立吗?
海迪:还成立。别人对你照顾备至,你内心却对自己失望透顶,那种矛盾是无法言说的。事实上我始终在考虑安乐死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人类会想这个问题?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太痛苦了。像荷兰等国家已经通过了有关安乐死的法律,这样一些病人可以选择平静地和家人说再见,摆脱痛苦。
这是我病了44年的真心话,如果我病了4年、14年甚至24年,我也许没有和你谈这些话的资格,但我已经有44年与病魔做斗争的经历了,即使作为一个健康人的八九十岁的生命来说,44年也都快过半了。
记者:巴金去年已经庆贺了百岁生日,人对生命本身还是应该珍爱的。
海迪:我的期望也就六十岁吧,六十岁我就满足了。虽然有时我非常痛苦,但我知道自己更应该好好地活着,不应该让许多在痛苦中挣扎的人失望,我们每个人都应该是彼此的榜样。我不希望是一时的勇敢,而是经得起长久考验的一个人,如果人们在逆境中能默默地鼓励自己一声说:海迪能够做到,我也能。那我愿意继续忍受痛苦。所以当朋友去医院探望我时说,“哎呀海迪,你原来这么痛苦啊!”我就笑着说:“我不受苦谁受苦”。其实一旦走到沼泽地里了,只要你有足够的勇气会有走出来的希望,即便浑身泥泞,我也会再继续走自己的路。
面对生活
“开车,我一定要实现的梦想”
记者:上世纪八十年代对张海迪这三个字的宣传,让你在许多人心目中都有某种程度上被神化的感觉,事实上生活中的你许多人并不了解。
海迪:我之所以特别喜欢周围那些亲密的朋友,是因为他们见证了一个活生生的海迪。我的生活其实是与常人无异的,比如因为写作的原因,我喜欢晚间伏案工作到很晚,像只夜猫子,而第二天如果有什么会议或活动要参加,我又会早早起来,又像只百灵鸟。怎么说呢,你们干什么我就干什么。
记者:除了写作与阅读,你的休闲方式有哪些?
海迪:我特别喜欢用photoshop为朋友们做照片,有的作家书中的扉页照片就是我处理的,有时他们说要给我署名,说如果我不想用真名他们就署我的外号“老海”,我就说绝对不行。
我还喜欢用法国水彩纸绘画,从网上下载制作音乐的软件自己在家作曲,那些曲子可好听了。
我要给自己一些梦想。有一回乘朋友的车出去玩,我说,“嗨,你坐到这边儿来,让我来开开汽车吧!”开车——这是我一定要实现的梦想,作为中国肢残人协会主席,我要鼓动肢残人坐在手动汽车里,让自己奔驰在大自然中,那样才会获得人从肉体到精神上的解放。
记者:最大的生命乐趣是什么?
海迪:我最大的幸福就是过平民老百姓的日子。这些年有人说海迪你是否很累?我听了就拐弯不说了,我想我干吗累呀,我本来没把自己当什么。比如我到商店买东西,我从不怕别人围着我,我就是普通百姓一员啊。到北京秀水街买衣服我喜欢和人砍价,比如看上了一条围巾,一问价,卖货的小姑娘说要180多块一条,我就说多少多少,她说那可不行。我说那我们走吧。她急忙说“别价别价”。最后砍到了40块钱!我一下买了十几条,许多人看了都冲我笑。
面对人生
“我总是告诉自己你是健康的”
记者:当年有些医生对你的病情并不乐观,然而4 0多年过去了,和你有相同疾病的一些人都离开了,你认为你能坚持到现在,最根本的原因是什么?
海迪:我认为是精神的支撑。我的病不可否认是严重的,我认识的一些朋友都离开好多年了,他们有的比我的病要轻。
我觉得首先不要把自己当病人。我也设想过,如果我一睁眼就告诉自己身体这儿或那儿真不舒服,那我会一天都起不来;相反,我总是告诉自己你是健康的,和别人一样,每天洗漱完了我就在心里说我要上班去了,今天该给谁发邮件了,该寄哪本书给谁了,有时做着这些事又突然想起,不行,我得把毛巾被洗了,我得看看冰箱里还有没有吃的、是不是该叫人来送纯净水了、茶叶是不是该买新的了……我妈给我好多绰号,她常给朋友打电话说,“海迪是我们家的大管家、保健大夫、我的服装设计师等等。”
记者:这其实就是一种心理暗示。
海迪:对。还有一次,一个朋友打来电话,她哭着说,“海迪,我跟他干了一架,他不管孩子不管家,天天出去喝酒,回家倒头就睡,还吐了一地,我要跟他离婚。”我就劝她半天,最后她不哭了,说,“我这会儿好多了,我去洗洗脸。海迪,你看你多幸福啊!”我听了哭笑不得,我说好啊,等我给你找个轮椅让你坐一个星期你再来说我有多幸福。
记者:那你又怎样释放你的痛苦的?
海迪:我不喜欢对别人倾诉,多数时候我会沉思默想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比如这次我骨折,我会自我安慰说,“没关系,过几天就好了,到时候你打扮好了就可以再和朋友们聚会了,你要像写《绝顶》那4年一样坚持住,至少一定要坚持到明年这时候,那时候你又会自己转着轮椅在房间里打扫卫生,可以和妹妹逛商店……”能出门的第一件事还是去社会福利院看看那些孩子们,第二件事就是去请所有看望过我的朋友们吃饭,我要给他们唱那首我躺在病床上学会的《好人好梦》。
面对婚姻
“我和爱人像大学同学”
记者:1982年结婚至今都22年了,谈谈你眼中的爱情吧。
海迪:关于我的生活,我在“艺术人生”和“鲁豫有约”等栏目中都提到过一点,我和很多家庭一样没有什么好说的。说到婚姻,我特别不喜欢一些媒体以偏概全或者说哗众取宠,有一家媒体问我现在我爱人出差是不是还通信,我说通信啊,像过去一样。他们就说我结婚20年还情书不断!我觉得很可笑。
我妈妈曾经说,海迪,你比多少健康女性都幸福呢。这种幸福是怎么得来的?我想应该靠一个人的自尊自爱和自强,在我爱人眼中,我是一个淡泊名利、努力工作、爱家爱朋友爱他的女性,我家的小狗“板凳”都13岁了呢。我们是和睦友善的一个家,没有别人炒的“情书不断”,我认为两人生活在一起,共同的认知与创造很重要。在生活中我从来都很注意自己的整洁形象,从不在家人面前有懒散样子,热爱生活的人才是会尊重他人的人,也才会得到他人的尊重与爱护。
记者:嫁给王先生这么一个健康人,甚至你不能为他生个孩子,你是不是感觉有一些遗憾?
海迪:不。首先,我不去想,再就是他也不会同我谈过多这方面的事,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默契,像大学同班同学那种,是无话不谈的恋爱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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